哈佛大學政治系李漢松
編者按:沃爾特·凱吉(WalterKaegi),1937年生,羅馬與拜占庭史泰斗,曾發起“拜占庭研究學會”、編輯《拜占庭研究》,長年執教于芝加哥大學東方研究所,著有《拜占庭與羅馬的衰落》《拜占庭帝王希拉克略》《北非的***擴張與拜占庭崩塌》《拜占庭軍隊、社會與宗教》《拜占庭與早期***征服》等。2022年2月24日,凱吉病逝。文中,李漢松回憶了學生時代與凱吉的交往,以為紀念。
3月底的“風城”才解除冰封,哈珀圖書館前的玉蘭蠢蠢欲動,但春暖最快的還是學生的風聞言事。那年,芝加哥大學開了一門“拜占庭帝國:公元610-1025年”,時間定在晚七時至十時,總歸吸引了八九個學生,其中幾位研究生趁教授未至,已經講演起了學林軼史。一人道:“凱吉脾氣古怪,陰晴不定,諸生宜小心!”另一人菩薩心腸,提前為我們這樣讀書不多的本科生選好了立于不敗之地的論文題目:“還是談‘毀壞圣像運動’罷!這大約是老頭子講的這幾個世紀中唯一可圈可點的事兒了!”
一片切切察察聲中,凱吉先生的拐杖聲咚咚地到了,緊接而至的是一個顫顫巍巍的身影,一寸一寸向前挪。只見他白發稀疏得突兀,浮腫的雙腿套著肥大的舊褲,本來虎虎生威的拐杖,首尾也一并磨圓了。我心中暗忖:這便是那個縱橫四海,探訪利比亞、勘察突尼斯、巡游伊拉克的當代希羅多德么?待他終于坐定,已花了五分鐘。之后的疑難便是電閘開關和幻燈投影了。這些愛迪生時代前后的發明,他概無所知,偏偏又執意要用。我不巧坐在其側,只得榮升助理,協辦教務。真當侃侃而談時,凱吉精神陡發,宏言敘史三個鐘頭,也不歇息。大抵是懾于“脾氣古怪”的警告,第一堂課后鴉雀無聲,無人提問,饒是我初生牛犢不怕虎,舉手發言:“據說赫拉克利特時代起,拜占庭便采用了軍區制(θ?ματα),不知先生有意談一談么?”不料卻問得岔了,遭他一口回駁:“許多學者毫無證據便宣稱‘軍區制’是赫拉克利特的發明,實屬無稽之談。你說的這個希臘詞九世紀后才出現。更有一位名叫霍華德?約翰斯頓的牛津教授,說此詞源于蒙文。你看到了,我之所以沒有布置你們讀,是因為他的書太過古怪且危險。”聽到這里,博士生們點頭更賣力了,仿佛根本知道這件事一樣,又似乎悟到了出頭椽子先爛的至理。
先生的“壞脾氣”不止于批判歪理邪說。某夜,一群人闖入教室,信誓旦旦地要占用場地辦社團活動,凱吉氣得渾身發抖,揮舞著金剛杵一般的法杖要敲他們的腦袋,嚇得眾人抱頭鼠竄。隱約之中,不知誰稀稀拉拉地鼓了幾聲掌,但余者或欲鼓又止,或反勇為怯,掌聲便消停了。于是,關于雅穆克戰役確切地點的研討又重新開始了。又一次,先生家失竊,盜賊瞅準了他移動遲緩,破門而入,但凱吉不是“唇焦口燥呼不得,歸來倚杖自嘆息”,而是揮舞拐杖與歹徒搏斗起來,最后落下個輕傷。
凱吉只認史料,其余六親不認。一次,我讀到他的老同學、執教普林斯頓的約翰·哈爾頓教授在《拜占庭世界中的戰爭、國家與社會:565-1204》第202頁的一段敘述:公元970年,當巴達斯·帕卡斯將軍被派遣攻擊羅斯人和他們的游牧盟友佩切涅格人時,先命約翰·阿卡塞烏斯將軍佯裝退敗,再伺機伏擊之。我仔細考究,發現打這一仗的不該是巴達斯·帕卡斯將軍,而是巴達斯·斯克萊羅斯將軍才對,此巴達斯非彼巴達斯也。甚至在哈爾頓引述的那幅圖卷里,也赫然寫著Σκληρ??。我問凱吉:是我錯了,還是拜占庭史泰斗哈爾頓先生糊涂了?先生查證了一日后,斬釘截鐵地答復道:“是斯克萊羅斯,你說得對。”大約是獎勵我挑出了老友的錯誤,他從自己的收藏中擇出了列奧執事的《歷史》和列奧六世的《戰術》借我,囑我早讀早還,“如若影印,切不可毀壞書面”。
毀壞書面、借書不還俱是大忌。先生的辦公室一片狼藉,書海莽莽,毫無章法。但去得多了,聽他指揮我找資料、修復書頁,又漸漸琢磨出了門道,原來也是個“蛇蟠陣”“撒星陣”,胡亂堆砌之中有法可依,有理可循。期末寫論文,我又借走他一部典籍,限期一日。當夜,我在哈珀圖書館逐字抄錄希臘引文至凌晨五時,不知不覺昏睡過去。醒來已近晌午,眼前赫然一封催促信:“時辰已過,請立即把書還到我辦公室外的信箱!不然等你厚厚的論文來了,非堵塞不可!”我終究還是把書和論文一同塞進了信箱。
從利比亞到敘利亞,從庫爾德斯坦到基輔羅斯,凱吉“大巡游”過的拜占庭帝國交界面涵蓋了時下沖突頻發的歐亞非三大洲,他的夫人也曾在聯合國駐突尼斯維和部隊服役。先生雖深諳國際關系,卻與屢猜屢錯、屢錯屢猜的政治科學家不同——他從不輕易斷言。大約因為親歷過政變和內戰,他不把流血當作沙盤推演的兒戲。他生長于俄亥俄谷,個人政治觀點卻無人知曉,但我自有一段猜測。某日茶話后,他忽然問我:“昨天校園里在吵些什么?”我說:“是總統候選人伯尼·桑德斯來了,我去座談,他狠狠地拍了我的后背一掌。”凱吉向來自帶三分怒氣的面孔竟松動了,露出一絲微笑——這是最確鑿的證據。
作者與沃爾特·凱吉
凱吉先生推崇過時已久的史家吉本和湯因比。他這輩學人親受宏觀史感召,親睹學界細化分工,又親手以嚴謹的新史學***掩埋了哲學化、教育性、史詩般的舊史學傳統。但“舉其宏綱,撮其機要”,又不必“剪裁浮辭”的世界史終歸是未了之情、不解之結。人到暮年,凱吉甚至有意為湯因比的《康斯坦丁·普菲洛杰尼圖斯與他的世界》***。一日,我們談到麥克尼爾的《湯因比傳》,我問他:湯因比其人如何?他瞄了一眼我的領帶皮靴,娓娓答道:“總歸是‘預科生范’(preppy)十足!”在他這位學院派看來,湯因比正因不受專家待見,游離于傳統學界之外,才著作等身。我趁機自稱也有泅水多瑙河之志,游說他舉薦我環歐游學。他揮筆立就一封推薦信,大意是向芝大官僚說明:此生必親涉拜占庭帝國邊疆——從馬扎兒草場到烏克蘭草原,尤其是希臘北部和保加利亞——學業才能更進一步,但希臘夏天太熱,此誠不可不察也云云。這段不著邊際的說辭竟神奇地為我贏取了不菲的游學金,得以遍訪維奧蒂亞、塞薩洛尼基和見證過斯拉夫入侵、遷徙和戰爭的歐亞大地。
待再返芝城時,聽說凱吉已在辦理退休手續。我選了他的最后一門研討課“北非:從古代晚期到***”,再請他出山指導我一篇比較宋夏關系和拜占庭-保加利亞關系的論文。他沉吟不決,顧忌自己不懂西夏文,更顧忌我現學現賣中古教會斯拉夫語,好勸歹勸終于同意。這大抵得益于他的中國情結:每當歷數各國東亞館藏,尤其是堪薩斯州納爾遜-阿特金斯藝術館的中國文物,他便雙眸生光,心向往之。后來,這篇字數嚴重超標、腳注比正文長的論文入圍了中古史最佳論文獎,斬獲了最佳國際史論文獎。據掌故淵博的博士生們說,一切非美國史的歷史都叫作“國際史”,而“中世紀史”則指“西歐中世紀史”,總之,東羅馬帝國一向受人輕視。大約是這個緣故,凱吉聞訊欣喜非常,慶功會時竟然步履維艱地來了,而我卻遲到了。輔導員抓到我時,已急得滿頭大汗,說:“老先生從不來系里參加活動,這次沖著你的面子來了,你卻遲到了!他一直在用那根拐杖敲地面哩!”我慌忙來見他,他直勾勾地盯著我,半晌吐出一句:“你遲到了!”又說了句:“祝賀你!”轉身便走。我們熟知他的秉性,也見怪不怪。之后我讀到他的評語,最后一句說:“這篇論文抱負非凡,我讀之艱難異常,大約是我懂一點點拜占庭和保加利亞,但全然不懂北宋和西夏的緣故罷。”這竟是“壞脾氣先生”學海一生,退休前為學生寫下的最后批語。
我大學畢業時,他也搬出了辦公室,藏書四散,分發給了學生。凱吉先生門下,仍在鉆研拜占庭者屈指可數,多數隨著學界潮流轉了行,若干稟賦極高的弟子則讀了法學院,已做了形形***的律師,拼湊起來大約可以在君士坦丁堡開一家拜占庭律師事務所。但不知為何,他一向認定我要鉆研拜占庭史,起碼是世界中古史。他幾番提起唐帝國和拜占庭軍隊的裝備、戰法、補給,比較兩軍適應環境氣候的能力,遺憾自己無暇深入比較研究,言下之意是把這份志趣轉寄予我。他既不知我也涉獵其他學問,也不知我在歐洲究竟做了些什么,更不知我離開母校后何去何從。起始,我逢年過節去信致意,他仍有回復,久而久之,也杳無音訊了。
三年前,我在英國收到他最后一封信,說他住在芝加哥南岸路的蒙哥馬利老年寓所,夫人4月因癌癥去世,已孑然一身。三日前(2月24日),凱吉先生過世的音訊傳來。想到他的晚境艱難,自有一番滋味在心頭。但見懷思威,眼前浮現出他明晃晃的手杖、慢吞吞的步子、亂糟糟的書桌,和老境已臻卻虎視鷹揚的儀容,我便又意氣陡生,振奮精神,提筆寫下這段散漫的回憶來。
責任編輯:鄭詩亮
校對:欒夢